神秘的“田螺姑娘”
她是突然有一天出现在我的生活里的。那天早上,打开门,就听见村里的人议论纷纷,说是街上来了一个衣着怪异的女神经,说着别人都听不懂的语言。
出于好奇,我远远地看了她一眼,她是个年轻的女子,不到三十岁。和我个子差不多高,印象最深的是,她厚厚的流海把眼睛都挡住了。
自从这个神秘的姑
娘来到这个小村庄,每家每户的门口都变得特别干净,连带着整条街都干净了许多。我无意中撞见她每天清早天不亮,就拿把扫帚扫地,看到她认认真真有模有样地干活,让我想起了传说里的田螺姑娘。我们当地人,很少有那么勤快的女子。
见她无家可归,做事又很能干,村里形成了不成文的规矩,她扫地扫到哪家,吃饭就吃到哪家。虽然如此,没有哪一家把她引进门,正儿八经把她当客人招待的。所以每天晚上,她不是露宿街头,就是睡在菜场里面。
人人都叫她“神经”,都觉得她不正常,我却不以为然,她看到街上有牛粪,就把它们拾起来,放进随身带的塑料袋里,这说明她是一个极爱干净的女人,很有环保意识。
有天,她扫地扫到我屋门口,刚好饭熟了,天气又变凉了,我想请她进屋里吃饭,又不知怎么表达,就干脆把她的手一拉。那餐饭,她和我还有我的两个孙子孙女一起吃的。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感谢的表情。
吃完饭,她抢着洗碗,洗完碗她指指自己身上的衣服又指指洗衣机,我猜她是想洗衣服了,于是笑着同意了。洗完衣服她把衣服晾在阳台上,孙子说看她那意思,想就在楼上住下来。农村的房子宽,家里又只有我们爷孙仨。我做主说:“她要想留下来住,就留下来吧。”
第二天早上醒来,我们三个人换下的衣服和鞋都被洗得干干净净、晾得整整齐齐,屋里屋外也打扫得窗明几净。出于回报,我们把她留在了家里。
难道她真的是传说中的田螺姑娘?看我一个老汉在家里太可怜了,特意来陪我的?
只是,她没有仙女的外表,而我,也比她大了二十多岁。
家里有了个女人,这日子就是过得不一样。她帮我洗衣做饭,还能陪我下地干活,夏天的时候,我干活出了汗换下来的衣服随手扔在田边,她立即拿回去洗,下午又能穿干净衣服了。
我感到了久违的家的温暖。
世界上最照顾我的人先去了
曾经我有一个相濡以沫的妻子,桔喜。大我两岁的她是父母给我包办的媳妇。订亲的时候,我是个思想先进的初中生。
本来我对这门亲事就没什么好感,同乡告诉我她也有毁约的意思,我就为这事特意去找她。“听说你想毁约?”“现在不是反对包办婚姻吗,所以我就……”“好啊好啊,我也同意。”我这么一说,她的眼泪都下来了。我,就是从那一刻起开始喜欢上她的。
婚礼如期举行,我们上面有父母和爷爷奶奶,下面还有五个未成年的弟弟妹妹。没结婚之前,家里经常是大人吵小孩闹,自从桔喜进了门,家里就太平多了。谁对谁错,她都敢站出来直言指出来,而且有理有据,让人佩服。
我的母亲是童养媳,家里从来不把她当人看,每回做衣服都没她的份,作为儿子我知道不好,也不敢站出来为她争取一点什么。桔喜把奶奶给她做衣服的布留着给母亲做衣服。她说,婆婆太可怜了,连像样的衣服都没一件,我把我的给她,别人也不好说什么。像这样的事还有很多,我打心眼里敬重她。
桔喜嫁给我35年,从来没有化过妆,她争取把一分一厘钱都用在我和孩子身上。她总提醒我不要忘了从前“用一只鸡下的蛋换全家人吃的盐”的艰难岁月。她55岁时,儿孙满堂了,她舒了一口气:“我们恩爱的夫妻终于到了头。”说这话,还没有两天,桔喜吃饭的时候就觉得心口疼。当时正值农忙,按照她一向节约的习惯,我到药店里买了治胃病的药给她吃下,她说好些了,又坚持着下地干活。没几天,还是觉得不行,吃饭都困难。
本来说好腊月二十六带她到医院去检查,可是因为事忙耽误了,等我们腊月二十八再去,医院已经放了假。那年正月初八,大儿子再婚。桔喜忍着病痛,扎扎实实忙活了几天,到了初九,我拿出二百块钱,拉着桔喜去医院,桔喜说,要把钱留给孙子们上学。
好说歹说,正月二十,我和孩子们把桔喜送到县医院去检查。
一查,就是癌症。桔喜执意不肯住院。
我从十七岁结婚,生活就是由她在料理,离了她,我的生活一团乱。桔喜活着的时候,我曾和她开过玩笑:“你一生帮上百对人做成了媒,以后你去了另一个世界,我不就孤单了吗?你也帮我牵个线。”桔喜看着我笑笑:“不是我不愿意,而是孩子们恶声恶气的,怕是谁也不肯进你的家门哟。”
七个月后,桔喜离开了我们。世界上最照顾我的人去了。
亲情的棍棒打散了鸳鸯
桔喜去世五个月后,村里人给我说了一门亲,是个四十出头的离婚女人,叫暗香。孩子们也是同意了的。我们在一起十个月,儿子就把她赶走了。理由是她太懒。
我再找人,不是因为我对桔喜的感情背叛了,也不是因为我这个人多么害怕寂寞,而是农村里的活一个人确实做不下来。我一个大男人,也实在不会料理家务。所以,对暗香,我还是很满意的。她的条件也不错,虽有一儿一女,但离婚后也不归她。
再婚的矛盾,不可避免。她的两个孩子先后找上门来,男孩子要学手艺,女孩子也找我们要钱,作为继父,我努力做好。力所能及地给他们机会,给他们钱。我这边的儿女们看了不理解,经常建议我“把那个女人休了。”一来二去,暗香也有了感觉,对家里也淡了下来。那年农忙,她有意说她要回娘家住几天,硬是等过了农忙才回来。儿子以此为由,说她懒,把她赶走了。
他们谁也没有问我的态度。其实她的懒我也可以容忍,我只是想有个伴。暗香走了之后,我想我此生大概是难得再找一个人一起过了,那个神秘的“田螺姑娘”,就是在这种时候进入了我的生活。
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,我也和别的人一样喊她“神经”。我知道她有苦衷,经常看到她拿着我从前记账的账本写着什么。有一次,我偷偷把她写的东西拿给镇上的一个大学生看,他说应该是法语,只是他也不懂。他答应有时间帮我找人去翻译。
不管她是谁,既然命运让我们遇到了,我就希望能够彼此温暖。我知道她没有神经,她做农活比一般女人还强些。我曾有意试过她,做活的时候,故意做些危险动作,她从我身后一把把我搂住。这么一个知冷知热的女人,怎么会是神经呢?周围人笑我是情人眼里出西施。
她怀了我的孩子。五十六岁的我和不到三十岁的她有了孩子,立即传得沸沸扬扬。闹得最厉害的,还是自家人。小儿媳妇闹到计划生育部门:“他这一把年纪,怎么能再要孩子?”
他们强迫她去做了引产,五个半月的男婴。她哭了,哭得很伤心。
后来,她又怀孕了。我问她想留下这个孩子吗?她说:“我想呢。”这是我惟一一次从她嘴里听到完整的汉语。看着她笑得那么灿烂,我想哭。如果不是我生病了,在外打工的孩子们不会发现这个秘密。因为我生病,孩子们回来看我,结果听说她又有了。
她离开我的时候,一点迹象都没有。那天我到地里干活,她在河边洗衣服。傍晚,天黑下来,我往回走,看到远处有三个人影,听到有凄厉的女人的叫声。我没有在意,回到家里,看到人不在,村里人告诉我,她被我的孩子们强行拉上了一辆车。
洗好的衣服,放在脚盆里,没有晾。几天之后,那个大学生来问我,正好有个人可以帮我翻译那些文字,我说不必了。人都走了,知道得越多,也越痛苦。
她是谁,对我已经不重要了。重要的是,孩子们把我心里的肉挖走了。
孩子们对我很孝顺,每个月给我寄钱用,还把我接到了城里,我却觉得心里空得很。